以下轉載自:殘酷的海角七號,鄉民不解的野玫瑰
海角七號的底蘊是人生的殘酷、記憶與感情的空虛。為了開發台灣的商業市場、挑動網路鄉民的口味,導演魏德聖做了成功的妥協,讓大部分觀眾覺得看到一部詼諧幽默、沒有冷場的本土劇。但,魏德聖還是沒忘記他學電影的初衷,努力地將他許多創作意念埋藏在電影裡等待人來探索。
第一次看海角七號是在試映會。第二次看是颱風夜在高雄凌晨零點零時爆滿的電影院裡。比起多數是評論者與圈內人的試映場,大眾場次是連綿不斷、近乎反射的笑聲。魏德聖讓大部分觀眾看到習慣的鄉土劇,好像看到白冰冰、卓勝利、陳松勇和文英,但又精緻有深度些。這也是諸多評論者對海角七號保留的地方:誇張而不內斂的表演方式、超乎常理的對白、過多的巧合,只為了經營一個接一個笑點。
是的,我們知道魏德聖面對的是一個不健全的觀影環境,歐美的藝術片還有人看,台灣本土的藝術片注定慘兮兮。我們知道魏德聖面對的是侷限的資源,他沒有太多時間與預算去挑演員,只能找出「不紅的音樂人演音樂電影」這最簡便快速的方法。為了藏拙,魏德聖高明地選擇讓海角七號「動起來」。這是一部快速移動的電影,從一開始高砂丸在海面上奔馳、阿嘉騎機車回恆春、載運模特兒的小巴穿不過恆春城門,劇中十字路口車流交錯、茂伯和阿嘉騎機車送信、美玲跑到飯店外攔車差點被撞倒,到最後中孝介的歌迷向海灘奔跑、阿嘉將七封情書送到海角七號,整部戲不斷奔馳,快速串接鏡頭,配合著音樂的律動,讓觀眾一直保持在高亢的情緒,配合笑點,不會煩膩。
這樣的剪接方式當然也有缺點,感情的醞釀難以深入。如喜宴後的海邊場景,勞馬拿著妻子的照片四處向人說時,大大親吻他的額頭,勞馬如夢初醒般地趴臥在大大膝上哭泣。這應是劇中副線最感人的場景,但導演已無暇營造,又快速將鏡頭切回阿嘉房間。為了置入過多的笑點讓劇情無法深入,因為尚未爆紅的魏德聖,若初出道就拍長達三小時的國片,恐怕沒有戲院敢讓他上映。
可是,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魏德聖心裡的吶喊:「我是創作者,我並不只是為了商業考量來拍片!」證據在於「野玫瑰」,他把「野玫瑰」當成他也是一位作者的最後證明,埋藏了不妨礙一般觀眾,但可讓海角七號的內涵無限擴充的能量。
是的,要理解海角七號,「野玫瑰」是最重要也最不能忽略的提示,也是瞭解魏德聖內心世界的鎖匙。一開始茂伯騎機車送信時,口裡哼的就是日文版的「野玫瑰」。最後的安可曲,茂伯用月琴、大大用keybord、水蛙打鼓、勞馬用口琴,然後阿嘉唱華語、中孝介唱日語,這就是魏德聖在演示,「野玫瑰」才是海角七號的主節奏,才是他心裡的哼唱,重要性在其他歌曲之上。如果說「無樂不作」是阿嘉的歌,「國境之南」表達樂團所有人愛情,那「野玫瑰」就是訴說全人類情感與命運的樂曲,所以魏德聖讓這首歌跨樂器、跨語言地表現出來。
「野玫瑰」讓海角七號悲情的底醞呼之欲出。難以察覺,但確實是導演精妙設計的,是阿嘉用華語唱出:
「男孩看見野玫瑰,荒地上的野玫瑰。清早盛開真鮮美,急忙跑去近前看。愈看愈覺歡喜,玫瑰、玫瑰、紅玫瑰,荒地上的玫瑰。」
這時,一般觀眾只會聯想到阿嘉與友子的愛情。接著,中孝介用日文唱出第二段:
「男孩說我要採你,荒地上的野玫瑰。玫瑰說我要刺你,使你常會想起我。不敢輕舉妄為,玫瑰、玫瑰、紅玫瑰,荒地上的玫瑰」
不瞭解「野玫瑰」的觀眾,這時只會聽到一串日文,導演選擇不在字幕上打出中文歌詞,讓只感受到歡樂劇情的觀眾先別沾染到海角七號的悲情底醞,維持一致的觀影情緒。這時,鏡頭帶到老友子,她發現身旁的木盒,打開,年輕時如天堂般在海邊嬉戲對著愛慕之人的笑容掉落,她拿起泛黃的情書閱讀。
「野玫瑰」始終沒有回復到華語版,因為最後一段由嘹亮的兒童合唱團唱出的歌詞殘酷無比。鏡頭拉到離別的基隆港邊,梁文音飾演的小島友子穿著白色毛衣、白色針織帽、白鞋白襪與花裙,等待相約私奔的老師。人潮雜遢穿梭,純潔的女孩左顧右盼,起初懷疑是否老師被耽擱了或有變化,也或許期待摯愛的人突然就從身邊冒出。但,當船笛響起,船要離開時,她發現了。怯懦逃避的老師忍不住探出頭來看她最後一眼,在船邊站著一排揮手告別的人們,唯有一顆畏縮的頭顱膽怯地低垂掛著。她發現了,嘴角開始抽蓄,不可置信的眼淚即將落下。電影落幕,最後的聲音是清響的:
「男孩終於來折它,荒地上的野玫瑰。玫瑰刺他也不管,玫瑰叫著也不理,只好由他折取。玫瑰、玫瑰、紅玫瑰,荒地上的玫瑰。」
「野玫瑰」的辭意並沒有扣準海角七號的劇情,魏德聖會採用,顯然是因為這首歌可以引起普世共鳴(至少是受到西方文化影響的國度)。這是歌德的詩、舒伯特的曲,述說的是「嚴肅又殘酷的人間無情」(藍祖蔚語),相對應的就是「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」。最後以純真無邪的童音唱出,也就是呼喊著:「人生就是如此、人生就是如此,無需大驚小怪,也沒什麼了不起」。而梁文音最後還沒能奪眶而出的淚水,就是魏德聖巧妙的佈局了。他要讓看了前面本土詼諧笑呵呵的觀眾,直到最後才察覺一絲不對勁。
是的,悲情的底醞。從「野玫瑰」我們才能瞭解導演對著媒體不會說的話語,以及一些劇中看似唐突的情結。阿嘉跟公關友子的一夜情引起廣泛的討論與爭議,但本來就沒人說這是一段有前途的愛情。阿嘉與公關友子,顯然是對應著小島友子與日籍老師。60年前的愛情以悲劇收場,老師寫完信卻沒有寄出,阿嘉把信送達卻不讓我們看到老友子的現貌與反應,以及最後一幕60年後悲傷的記憶,這都訴說著,愛情與回憶往往只存在於我們的想像。最後一幕的殘酷,揭示了那七封情書不過是墊基在老師片面的投射與想像上,所以到後來也就沒有寄出,只有等待他死亡、骨化成灰,罪孽才得到救贖。
阿嘉把公關友子揹回房間後,原本也只想讓她清醒後送她回飯店吧。但當他說出:「你真的那麼期待我們這群破銅爛鐵阿,我以為我會很成功,十五年過去了,我還是失敗了,可是我真的不差。」友子伸出手,將他拉到身邊。飯店櫃臺美玲對馬拉桑初生情愫,則是在代表會主席訓斥努力為生活奮鬥的馬拉桑後,現出疼惜的表情。對應著情書裡說的:
「但你踩著紅蟻的樣子真美,像踩著一種奇幻的舞步,憤怒、強烈又帶著輕挑的嬉笑。友子,我就是那時愛上你的。」
是的,愛情往往衍生於一種情境,就像男孩遇到野玫瑰,但最後仍將面對人間的現實與殘酷。劇中人的感情往往是落寞的,勞馬受到妻子離別的創傷後無法再起、水蛙無能掙脫愛情的現實困境,最令人動容的,是明珠抱著大大在海邊用日文唱「給女兒」(a letter from my dad)。這暗示著,大大是明珠與日本人生的女兒,或許母女曾在日本居住,因為明珠遭遇感情上的創傷而回來台灣(水蛙在練團時看到明珠說妳回來了喔,跟別人介紹說這是我同學)。海的那一邊,是大大的父親嗎?而在日據時代能唸中學的小島友子,年老時還在老舊的四合院幫忙家務,孫女受創回恆春還必須委身飯店打掃,也就讓人不禁聯想,那七封情書的背後,的確是只有死亡才能獲得原諒的變故了。
到此,我們就能瞭解,為什麼魏德聖一定要跟投資人力爭,還要投入數百萬元把碼頭離別的實景做出來。因為,這就是他創作的原點。再一次引用魏德聖的話:
「最後的場面是整部電影的原點,是愛情遺憾的開始。一個八十歲的老人收到她初戀的情書,她頭腦裡浮現的難道不是那個青春年少的自己和鍾愛的情人…如果二十年後還有人記得《海角七號》這部電影,頭腦裡第一個浮現的畫面一定是,那個帶白帽的少女孤單地站在人潮蜂湧的碼頭,等著他的情人出現!」
我們可以想像,戴著純潔白帽的女孩抿著嘴唇、不敢置信遭遇情人老師的背叛,即將崩潰的片刻,純潔嗓音的「野玫瑰」響起,這一定是魏德聖魂牽縈繞的場景。「野玫瑰」訴說的必然是左右他一生的悲泣與感傷。為了商業市場,魏德聖壓抑著,只透過不能全部用華語吟唱的「野玫瑰」來表白。當你學會了哼唱「野玫瑰」,當你上網查詢「野玫瑰」的故事與意涵,或許,這會是你第二次進戲院看「海角七號」的理由。再看一次,海角七號讓你感動的悲情底醞。
後記:魏德聖在媒體訪談中曾提到,並不是科班出身的他,在學習電影時曾拼命研讀國外大師的藝術電影。有一次看黑澤明的電影看到睡著,最後卻被「野玫瑰」驚醒。
海角七號捲起的熱浪,或許真是太瘋狂了,但作為台灣國片復興的契機,我們需要這一點振奮。或許之後不久,當我們第三次、第四次、第五次看海角七號而在電影院裡交會時,可以一起低聲吟唱,跟著阿嘉、中孝介唱出華語、日語的野玫瑰,然後拍手、哭泣或者微笑。這已經不是魏德聖的海角七號。這是屬於我們的野玫瑰,我們的海角七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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